编者按:虚拟现实将每一个人 “带回现场”,我们得以通过随意操控身体与环境来改变人的认知。在脚踏实地推进技术与商业进步的同时,我们同样需要从人文科学的角度做好准备。质疑与发问正是我们正确对待任何一项变革的方式,无论是技术变革还是社会变革。
本文作者陈楸帆,科幻作家,曾获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等。现任北京诺亦腾科技有限公司品牌副总裁,专注于动作捕捉技术及虚拟现实领域。
1968年,计算机图形学之父 Ivan Sutherland 和学生 BobSproull 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林肯实验室研制出世界上第一个头戴式显示器(HMD,Head-Mounted Dis-play),Ivan 将其命名为 “达摩克利斯之剑”(TheSwordofDamocles)。
这个采用阴极射线管(CRT)作为显示器的 HMD 能跟踪用户头部的运动,戴上头盔的人可以看到一个漂浮在面前,边长约 5 厘米的立方体框线图,当他转头时,还可以看到这一发光立方体的侧面。人类终于通过这个 “人造窗口” 看到了一个物理上不存在的,却与客观世界十分相似的 “虚拟物体”。
这个简陋的立体线框让人们产生一种幻觉,似乎距离一个美丽新世界仅有一步之遥。
有句话说得好,人们总是高估某项技术的短期效应,而低估了其长期影响。
科幻小说《真名实姓》(VernerVinge,1982)和《神经浪游者》(WilliamGibson,1984)中的赛博空间并没有很快实现。新千年来了,新千年走了。移动互联网的浪潮汹涌,将所有人的目光凝缩到掌上屏幕的方寸之间,我们无所不知却又无比孤独,借助科技的力量我们似乎具备了无数可能性,然而现实又将我们牢牢锁在一道窄门内。
由古至今,无数哲人、文人与科学家都在追求 “真实” 的道路上前仆后继,无论何种角度流派都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我们对于真实的认知建立在人类感官的基础上,即便纯粹抽象理念上的推演,也无法脱离大脑这一生理结构本身的局限性。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当我们可以借助技术手段模拟、仿真、复制、创造外部世界对人类感官的刺激信号时,那么是否意味着我们创造了一个等效的 “真实世界”。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类变成了制定规则的上帝,所有伴随人类进化历程中的既定经验与认知沉淀将遭受颠覆性的挑战。我们将重新认知自我,重新认识世界,重新定义真实。
当然以目前的技术发展水平,我们距离《黑客帝国》式的终极虚拟现实还有相当距离,但不妨碍我们打开脑洞,去想象这项技术即将或已经在各个领域带来的革命性变化。
从手抄本到印刷术,到电台,到电视,再到电脑以及互联网,每次媒介形态的革命都将带来翻天覆地的范式转变。
首先是信息传播与接受的模式产生改变。无论是语言、文字、图像或者字符串,都可以视为信息的一种转喻,以此来替代、描述、解释我们对于世界的观察、理解与思考。而到了沉浸式的虚拟现实环境,信息的呈现形式由二维进入了三维,由线性变成了非线性,由转喻变成了隐喻。
我们试图通过对现实的模拟来实现信息的回归,即符合人类与外部世界认知交互规律的一种体验,它不是全新的,但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电子时代的媒介所忽视,它便是临在感(Pre-sense)。
传奇图形程序员、Oculus 首席科学家 Mi-chaelAbrash 这么说过:“临在感将 VR 与 3D 屏幕区分开来。临在感与沉浸感不同,后者意味着你只是感觉被虚拟世界的图像环绕。临在感意味着你感觉自己置身于虚拟世界之中。”
打个简单的比方,当你看一场 NBA 比赛时,你不再只能看滚动的文字直播,或者是从二维屏幕里由给定机位所拍摄到的视频画面,而是仿佛自己置身于篮球场最为黄金的 VIP 坐席,可以任意扭头去看场上的任何一个细节。让我们再大胆一点,你可以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游荡在球场上,球员从你身边掠过,快速出手、传球、上篮、盖帽,球鞋与地板的摩擦声、手拍打篮球的撞击声、球员与观众的呐喊声,以精准的音场定位从四周环绕你,甚至你能闻到汗水、爆米花和拉拉队员身上的味道。
这便是虚拟现实与以往所有媒介形态截然不同的原因,它将每一个人 “带回现场”。多自由度、多感官通道融合所带来的信息刺激,将为大脑营造出极近真实的幻觉,它将可以放大并操控每一个人的情绪反应与感官体验。
想象一下,当所有二维的屏幕都被虚拟现实所替代之后,我们不再是那个被隔离在内容之外的观看者,而是参与者、体验者。你将可以亲临每一场重大的体育赛事,在舞台上看着自己的偶像舞蹈歌唱,和星战中的绝地武士一起厮杀作战,体验从一场恐怖袭击中劫后余生,毫无危险地穿行在火星巨大红色尘暴中。
所有的说书人都需要学习掌握新的叙事语法,不再有给定机位和镜头,不再有 120 分钟的时长限制,不再有封闭式的故事线,一切都是自由的,开放的,不确定的,将探索的权力交给受众,却把更大的难题留给自己。
再延伸到其他相关领域。孩子们可以在家里接受全世界任何一门课程,感觉却像置身于教室中与老师和同学深入互动。工作的形态也将发生巨大颠覆,虚拟现实可以带来视频会议所无法提供的临在感,解决了远程协作中人与人之间的认知与情感障碍,上班的定义将被改写,不再需要寸土寸金的办公室,取而代之的是任意订制的虚拟工作空间。
大部分基于空间与位置稀缺性的商业逻辑将不复存在。
没有身体的虚拟现实体验如同游魂野鬼飘荡在世间。
从认知科学角度讲,身体归属感(BodilyOwnership)、涉入感(SenseofAgency)以及(身体随处)态势感知(SituationAwareness)都是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好像我曾无数次看到毫无经验的新人被 “抛掷” 入虚拟环境,在惊叹于其真实性的同时却因为无法看见自己身体而惊慌失措,甚至蹲在地上不敢迈出半步。
这也是为什么在虚拟现实中最终决定真实感与沉浸感的可能不是数字资产风格上的电影级现实主义(CinematicRealism),而是对于头部动作追踪的精确性,以及对身体动作捕捉的低延迟。当你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空中拖出一条未来派风格的余晖时,大脑必然会响起 “这不真实” 的红色警戒信号。
而一旦我们创造出与真实身体完全同步(低于大脑所能觉察的最低延迟)的数字化身(Avatar),也便意味着虚拟现实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我们将得以借由玩弄(请原谅我使用这个词)具身认知(Embodied Recognition)来重塑人类对于自身与世界的看法。
在传统的二元论观点中,心智与身体是彼此分离的,身体仅仅扮演着刺激的感受器及行为的效应器,在其之上存在着一套独立运行的认知或心智系统。计算机的硬件与软件系统便是最好的隐喻。然而在过去三十年间的神经认知科学表明,认知是包括大脑在内的身体的认知。身体的解剖学结构、身体的活动方式、身体的感觉和运动体验决定了我们怎样认识和看待世界,我们的认知是被身体及其活动方式塑造出来的。它不是一个运行在 “身体硬件” 之上并可以指挥身体的 “心理程序软件”。
认知、身体、环境是一体的,认知存在于大脑,大脑存在于身体,身体存在于环境。彼此镶嵌,密不可分。
而在虚拟现实里,我们得以通过随意操控身体与环境来改变人的认知。
借助著名的 “橡胶手错觉”(RubberHandIl-lusion)实验的 VR 版本变形,我们能够在真实身体与数字化身之间通过多感官通道融合(Multi-sensory Channels Integration)刺激来建立起强烈的身体归属感,也就是说,接受欺骗的大脑相信数字化身与肉体是同一的——肉身疼,化身疼;化身灭,肉身也将随之遭受伤害。
我们可以以此来治疗幻肢疼痛、PTSD、各类恐惧症及自闭症,通过毫无实际危险的虚拟暴露疗法来缓解症状。我们可以改变主体的性别、肤色、年龄、胖瘦,让他们通过观察不同的自我来实现认知上的改变。我们可以让大人变成小孩,让小孩变成巨人,他们将不得不调整对于外部空间尺度的认知,这种运动惯性甚至会被带进真实世界。我们甚至可以将人变成其他的物种,甚至是虚构的物种,他们将不得不适应全新的运动方式以及视角,从异类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我们还可以制造通感,混淆不同感官信号所对应的刺激模式,犹如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莲蛋糕。
我们还能让灵魂出窍,穿越濒死体验的漫长发光隧道,甚至彻底打破线性时空观的牢笼。
所有这一切,都将强烈地冲击撼动我们原本固若金汤的本体感(Proprioception),或用佛教术语曰,“我识”。
当每一个个体的我识产生变化时,整个社会乃至文明的认知都将需要重新树立坐标系。
我并不能确定那将导向一个积极光明的未来。
可以庆幸的是,以上所说的一切或许在十年内都不会发生。
从 2014年Facebook 以 20 亿美金收购 Oculus Rift 开始,每一年都有人鼓吹将成为虚拟现实的 “元年”,仿佛只需要几页包装精美的 PPT,放个大新闻,就能够大步跨过无数技术与商业上的深坑或者门槛,就能够说服或者诱骗亿万消费者将那部看起来颇为蠢笨的头盔戴在头上。
这是现实,不是科幻小说。
在脚踏实地推进技术与商业进步的同时,我们同样需要从人文科学的角度做好准备。每个时代都需要有自己忧天的杞人,去说一些遭人鄙夷的疯话,去忧虑一些看起来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就像乔治·奥威尔一样,用《1984》来预防 1984。
虚拟性爱算出轨吗?谋杀数字化身是否算犯罪?当存在无数个连物理定律都不完全一样的虚拟国度时,法律如何发挥作用?
会否有人利用虚拟现实制造新型毒品,诱发心理甚至精神疾病?
当每个人都能随意改变甚至交换身体时,人的本体性如何界定?
是否能跨越虚拟与现实的鸿沟,通过操控虚拟世界来改造真实世界?
会否真实世界便是虚拟的,就像虚拟世界中可以创造出无限嵌套的子虚拟世界一样?
虚拟现实会否便是验证费米悖论的大过滤器(TheGreatFilter)?
……
作为一名业余科幻作者,我可以将这个问题清单无休止地延长下去,哪怕其中的绝大部分问题在我的有生之年都无法得到解答。但我想,质疑与发问正是我们正确对待任何一项变革的方式,无论是技术变革还是社会变革。一个盲目乐观的社会与一个盲目悲观的社会相比更为可怕,因为每一个个体都将竭力用自己的乐观扼杀他人悲观的权利。
那么,未来究竟会怎样?
国内虚拟现实理论先驱、《有无之间》作者、中山大学哲学系翟振明教授在《哲学研究》2001年6月号的《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的本体论对等性》一文中推演出从 2001年 到 3500年 横跨一千五百年的虚拟现实发展假想时间表,以架空历史的方式构想未来科技。在其中他写道:
“2015年:……视觉触觉协调再加立体声效果配合,赛博空间初步形成:当你看到自己的手与视场中的物体相接触时,你的手将获得相应的触觉;击打同一物体时,能听到从物体方向传来的声音。”
令人惊讶的是,翟教授架空的时间线与现实惊人吻合,这正是我们每天在实验室中体验到的真实场景。我习惯于邀请不同背景的朋友参与体验,并从他们宛如孩童般的兴奋与恐惧中得到满足。毕竟虚拟现实是如此特别,任何试图描述其妙处的文字都将是 “有隔” 的、笨拙的、徒劳无力的。
我更希望你能戴上头盔,亲自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仿佛应验了威廉·布莱克那著名的诗句:“当知觉之门被涤净,万物向人现其本真,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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